藩国大约是太阳昃西时候

大约是太阳昃西时候，我走在一条小缓坡上。坡是黄泥坡，两侧都是菜畦，也很见凋萎了；似乎也有着几块番薯地，紫褐色的阔大叶子显出了初生般娇软的残败来，仿佛是被过火的骄阳凌虐过，又或者是被哀戚的女人无心地搓弄过，低低垂垂，蔫然不振，——可传出的青蛙的沉闷的叫声，却赫然道出地的未荒。远望是低矮的小山，稀稀落落的IT技术也越来越成熟松木，让山看起来如一个瘌痢头。我的呆漠的双眼本来一点光彩都没有，看着瘌痢头一样的山之后，却皱了皱，——这令我想起自己小时候在那些山上打柴的时节，——猛然觉得自己的卑贱来：我真如一只虱子，搔着大地的头颅。

可我是一个人走在这条路上么？我心里害怕，这涔涔的天色，自遐及迩，在落日的晕染下，使我感到的不是静美，而是妖异。旁边是送葬队，吹着唢呐，撒着白纸，步履无息，——我与他们并行着。送葬队的人一色的黑衣，两人并排前行着；体态身形，高矮肥胖，参差不齐，有些人脸上露出悲痛，有些人光看脸色一点瞧不出心里思想，有些人则或浅笑或埋怨。队列稍前的人抬着一副棺材，黑色木棺，抬棺的挑上下其晃，好像随时会断裂。我脚下不停，却时不时地会扭头看看送葬队，因为我觉得自己这时候是恓恓零零的，欲找人吐吐自己的口气，即便不开口，对对眼神也是好的，也可以让我于这晦漠的黄昏里得到一点同类的抚慰。然而他们却恍然真的死人，对我不理不睬；——竟然不以我这么一个陌生的人走在他们旁边为惊诧，单愕愣地走着。我放慢自己的脚步，渐而与吹唢呐的人骈行了；我伸手按住一个人的肩膀，说：“死亡应该是沉默的仪式，何以你却用喧嚣来迎接？”那人将头撇向我，唢呐的声音却未沉灭。他的两颊鼓鼓的，像偷偷进入厨房吃着母亲刚煮好而尚未上桌的饭菜的孩子突然被发觉了，将一大口的饭菜含在嘴里来不及咽下；他的眼睛里射出怔营的色彩，好似我说了什么极端不敬的话语。他突然将唢呐的音调拔高了几度，那种鸣响一直留在我的耳朵里，使我的头开始痛起来。我想：“他何以要将唢呐吹得这么响呢？他要呵斥我么？可为什么他不能停一下，用他的话来呵斥我呢？他看我的眼神又那么奇怪，好像我是撒旦化身的毒蛇，好像我说话时迸出的唾沫星子巨毒无匹，沾上一点就会身灭；可我敢肯定，我的唾沫星子绝没有那么放肆，竟不经我的允许溅到我要询问的人的脸上。但也可看出这是一个敬业的人，——别人雇他来吹唢呐，并没有雇他来与路人交谈……”。他将头撇回去了，唢呐的声音也减轻了，他的手却开始发起抖来。

落日完全地隐匿在了远山背后。我停在坡顶，而送葬队一直往前去，他们是要进山里，进山里埋葬死人，埋葬他们悠悠也倏忽的生命中的一段记忆。我不知道棺材里的是什么人，与给他送葬的人有什么关系，——他到底也归结了生命，下到了甡甡的魂魄中去了。人总是得死去的，自亚当夏娃被上帝逐出伊甸园就注定了人类由尘土来、归于尘土的命运；生命树长在伊甸园。我晃晃荡荡地走向田野。稻谷已经收割完了，东倒西歪的禾根，是狰狞的大地图画上的点缀；田里的水混着污泥，看起来像沼泽。我在田埂上蹲下身子，低着头看了看浊水里映出的我的模糊的面容，很萎顿，眼睛像死鱼的眼睛，凸出而泛白，——莫不是因了我这样可骇怖的眼睛，那吹唢呐的人才变得惶遽的么？这个念头一升起，我就禁不住歉仄了：我本是善意的询问，不料倒造了罪。我撸起袖子，露出我细瘦的两条手臂，苍白而不见血色；将手缓缓地往下伸，可就在手指甫触水面的当儿，我畏葸了；畏葸只是一瞬间，我还是将手一寸一寸地伸进了水里面，冰凉而麻酥，接着感觉到软泥漫过我的手掌，宛似有刚孵出的小鸡的氄柔的毛拂碰。——直到将半条手臂都伸进了泥水里，我才停止。我抬头望向小缓坡，然后盯着送葬队远去的方向，——他们也在搔大地的头颅了；隐隐中似乎还能听到唢呐的声音，悠荡着像一种死亡的回响。唢呐的回响一格一格地降下去，整个天地就成了一片愔愔。

“那个正在被埋下的人生前是什么样的呢？他是怎么死的呢？他是忠诚的，还是奸诈的？他是和气的，还是暴躁的？他是待人以礼的，还是骄矜傲横的？我假定他是一个恶的人（不是因为我热衷于恶，而是我觉得对一个我完全不知晓的人假定为恶，符合现实的概率庶几物流则与第三方物流合作比假定为善要大得多），那么我就要问，他为什么具有了恶呢？恶是他天生备来的么？奥古斯丁说恶是善的缺损，好比夜晚的月亮，本是完完整整的一个光亮的圆盘，但亏损之后，有一部分却变暗了，可这并不说明月亮是明亮与黑暗的结合体；只是在我们看来它有一部分变暗了，而实际上，月亮仍然是完整的光亮的圆盘。月亮被遮蔽了一部分，于是我们看见了暗。同样的，善被我们的某些不良行为遮蔽了，于是我们就看见了恶。恶本来不是我们天生的，人一开始都是完善的。可是为什么恶的人占据了大多数呢？人们不仅让恶来遮蔽善，还颂扬恶。为恶是容易的，正如生病是容易的。人们如此多疾病，以至于变得了如此病态，让自己的善缺损，嘶哑的喉咙还唱着恶的赞歌。他们颂扬恶，好比一个健康的人患了疾病后，却不求医治，反而一个劲儿地揄扬疾病的好处，——愚蠢蒙昧！……”

我的头更痛了，一直蹲着的下身，已然没了知觉。我慢慢抽出双手，污水滴落，黑泥黏着手臂，左右两臂上的蚂蟥——左手一条，右手两条——依然在吸着血，柔软的躯体起伏滚动，——我知道那是我的血液在往它们的肚子里面流。蚂蟥是那样的胀大，肚皮拉张得好似透明了，看起来通体透红。在我的手臂上的蚂蟥的吸口处，渗出了细微的血丝，顺着泥水的纹路伸延开去，宛如绽了一朵花。我没有抖落那些蚂蟥，甚至我是故意让它们吮吸的。左手那一条似乎已经吸得足够饱了，掉回了到田里去；而右手那两条在似掉非掉的状态持续了几十秒之后，也掉了下去。据说上帝好血，他的拯救人类的计划必须通过流血才能完成，并且流的是基督的血。“怪不得上帝更‘中意’亚伯的献祭，因为亚伯掌管动物，他的献祭是牛和羊羔，而牛和羊羔是流血的。该隐掌管植物，得不到上帝的接纳。”

天色更灰沉了，夜意渐渐渗透，我往那边亮着灯光的屋子走去。那屋子不远，掩映在几棵龙眼树之间，仿然阴郁的夜中的一只恶狠的眼睛。我素昔凛于夜行的，而夜风飗飗撩动着树叶，声虽轻微，却也幽晦，让我感觉有鬼要吃我而张开了嘴巴咝咝地吐着气——我一点都不能翕然了。田埂弯弯曲曲的，我时而不意，一脚踩进田里；我抽出湿淋淋的脚，继续往前走。此刻，散出灯光的屋子成了我唯一的趋往之所，好似那里是查拉图斯特拉的山洞，又好似那里是以色列人的迦南之地，更像是所有上帝的选民膜拜的盛放着摩西十诫的约柜。猛地一空，我掉进了河沟里；双手被水草缠住，水底泛起的污泥在往我嘴里晃；——我一直凝目的屋子霎时自我眼里撤去，仿佛那只是一张名贵的画，画的主人怕我看久了心生歹意会抢据了去，倏地收了起来。我再回到田埂上时，我像以色列人谴责抱怨上帝一样，开始喃喃：“为什么要把我引到这个地方，却又不让我好好走？我这一身的污泥，还像个什么样呢？哼，可恶的水草，可恶的烂泥，你们心也是恶的，也学会了人类的幸灾乐祸，在别人遭遇苦难时喜欢上来踩一脚，抹一把黑。我多么落魄，多么不为万物所喜，哦，不，参差非为万物，蚂蟥兴许还是喜欢我的，瞧，适才它们吮吸我的血液吮吸得多么起劲，那一鼓一鼓的躯体，多么灵动，多么柔和，多么令人欣喜。……”

穿越了几个稻田，我就到了那散出灯光的屋子前。里面有人，因为我听到了人的喧闹声。我推开半掩的门，走了进去。人们坐成几桌，正吃着饭；大厅中堂前的桌子上燃着几柱香——我讨厌香烛的气味——墙壁上挂着一幅画像，是一个老人，银丝雪白，皱纹如海，面容漾出淡淡的慈悲，眼睛盯着前方，——似乎在看着吃饭的人们而微笑。也许是我看得太过专注了，那画像上的老人在一瞬间凸出了画，又在我一睒眼之后退了回去。我再谛视吃饭的人们，他们穿着黑色的衣服——赫然就是送葬的那些人，我记得那个我询问过的吹唢呐的人的样子，而他就坐在右手边那张桌子上，一壁夹着菜，一壁大笑。难道这是葬后斋饭么？我问自己。我不知道，我对葬礼不了解，不知道葬后要吃斋饭。“咕咕——”我的肚子也开始叫了起来；我摸摸肚子，喉结动了动，咽下一口唾液。我走上前，那些人就盯住了我看；我猜他们在惊异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在这里要做什么，为什么我浑身上下湿漉漉的肮脏污臭。我从他们的眼神中可以看出，他们鄙视我，他们大概以为我是哪里来的乞丐，——我的猜想是准确的，因为很快，他们的笑声便如山洪般暴泻而出，对我的悲惨处境连丝毫恻隐之心也无。我问：“可以给我一碗饭么？”他们却仿佛在听一则天方夜谭的悠谬故事一般，只将两眼睁圆如杏，惊张的嘴巴还残着半口饭没吞下。一个年纪约莫五十上下的男子，脸上的肉层叠，颧骨高高耸起，棱角如崖，很显出一种剽悍，声音也是嗡嗡丁丁的：“你不能吃这饭，这饭乃自死亡之中挣来，你不配吃。再说，你也不是我们同道的，你不洁净，你吃了这饭，会招致祸患的。”一个年轻一些的男子，张阖着他的大嘴：“臭蛋，快滚出去！大哥，你跟他掉什么文静呢！这小子就专门来找茬的，黑不隆冬的夜里，哪个神经病会朝我们这里来要饭呢。上次那个白痴也这样的蹭蹭地沾了一身泥来叫我们给饭吃。”说着，猛力一拍桌子，碗碟颤动了。那个我记得的吹唢呐的人也说：“大哥，出葬的时候，这痨病鬼就站在我旁边，问了我一个五奇六怪的问题，他故意的。我们作死人生意，可顾不及活人。”这下，其他的人都附和。

我阢陧起来。他们一窝蜂朝我涌来。死亡没站在我这边，我不能跟他们抵抗；我只好退出了屋子。屋外的夜更其沉重了，我简直看不见任何的东西；黑暗中有铁锹抇挖地面的声音传来，我惶惶不知何所适从。

共 846 字 1 页 转到页 【编者按】诡谲、苍凉、灰暗、神秘，是本篇小说的特色。小说里的环境与人物，如梦似幻。对生与死、善与恶、自然的博大与人生渺小，等的描写对比强烈。十分有特色的小说。强烈。---宁芩---【江山部?精品推荐 】

1楼文友： 11:5 : 1 诡谲、苍凉、灰暗、神秘，是本篇小说的特色。小说里的环境与人物，如梦似幻。对生与死、善与恶、自然的博大与人生渺小，等的描写对比强烈。十分有特色的小说。强烈。

回复1楼文友： 17:51: 谢谢的点评。

2楼文友： 15:24:42 拥有一份纯洁的友谊，如同拥有一份美好的祝福。让我们在友情路上, 天天都有好心情！让之涯的祝福，为朋友带去更多的开心。

楼文友： 11:11:09 一声问候送出一丝情意，一个祝福带来一份心愿，一则留言寄托一缕思念。祝朋友新周快乐，天天开心！